人生就是一场相遇。而人类学之所以有趣,因为它其实是研究各种相遇的学科。为什么有的人一生下来就注定会有奇遇人生,而多数人面对的还是平凡的世界。


就像有人去到太平洋的岛国观察贝壳的流转,有人去到亚马逊的丛林数原住民的纹身。我们把观察的窗口锚定在中国长江边上的一座常住人口18万人的小镇。


这里没有大城市人们所习惯的上天入地的奇遇,却有着北上广深之外,占到全国面积99%土地上所发生的相似故事。这是“五环外”跟我们最为接近的故事。



41658分之一


中国有41658个乡镇,白沙镇只是其中之一。作为重庆人口第一大镇的白沙,有一种城镇化浪潮所带来的“时空压缩特征”。


沿着江岸线往后,数百年前的青石板老街、70年代的瓦房、带阳台的筒子楼、以及极具现代感的工业园……不同年代的建筑群,像积木一样挤在一起,混搭在一起。


就像这个国家41658个乡镇都有各自的一方水土,白沙镇也有自己的禀赋:酿酒


几百年前,西南地区最大规模的酿酒群落“槽坊街”就坐落于此,南临贵州茅台镇,西接四川泸州。相较其所处的整个中国白酒金三角,白沙产区出产的白酒,有着特有的高粱原香,这让一句俗语流传全国,“要吃烧酒中白沙”


在很长一段历史长河里,高粱酒是白沙镇与外面世界连接的最主要商品,也是这片土地辐射半径最长的物产。


由白沙镇的朝天咀码头出发,用土陶罐装好的酒,沿着四通八达的江河水网运往全国。


由此,酿酒和务农构成了白沙镇延续千年的劳动方式。这里存有费孝通所述的“熟人社会”底色,也在近年来呈现过“386199”妇女小孩老人为主的乡村空心化特征。


有趣的现象出现在最近十年:

以外省人口突然增多和本籍劳动力回流为代表的人口新流动;


以产农结合带来的耕种效率提升,以及由此形成的社会新分工;


各种新观念和新想法开始在小镇产生积极影响。

古镇变迁,与本地酿酒业的沉浮有关。谁都没想到白沙镇千年一脉的酿酒传统,最后会伴随“江小白”这一品牌的势能释放,与外面世界重新建立起连接,最终带动古镇18万人命运线索以及各种生产力要素的重新组合


这种重组,是一个个普通人命运轨迹的改变,也倒影出一个新时期的乡镇经济生活背景。



“乡土是什么?今天,乡土本质的指向是希望。”


给父亲介绍工作


在城市生活的人,见惯了父亲帮儿子找工作,确实少有听说儿子给父亲换职业的。


每天清晨,邱仁洪和他父亲大约相隔半小时出门,他骑电瓶车,他父亲骑摩托车。


两人的目的地,是离居住地白沙镇东山村大概20分钟车程的江记酒庄。


对于江记酒庄外界了解或许不多,但其旗下品牌江小白却有着广泛知名度。



据说,人的一生只有七次左右的机会可以改变命运,邱仁洪的第一次机会是父母给的。


父母创造条件让邱仁洪多读书,以后好做轻松一点的活计谋生。但邱仁洪好像并没有抓好这次机会,他说自己怎么就读不进去。于是16岁念完技校,先后去到北京、成都等地的工地,干的是加工钢筋和支模。


20多岁时,邱仁洪迎来了他人生的第二次机会。经人介绍,他进到了家门口的酒厂,完成了从外出务工到酿酒工人的身份转化


同样是靠力气吃饭,邱仁洪对他现在的生活很满意。因为企业是往上走的,比照厂里的老师傅,他能看得到希望。


还有一点离家近。邱仁洪的微信头像是他老婆的照片,每天3点半下班回家,上幼儿园的儿子要么是给他唱一首歌,要么是表演今天学会的一个游戏,然后一家人坐在一起吃饭,这让他感到开心。


同进晚餐,对于白沙镇人的家庭生活是很重要的,通常饭做好了,有一个家庭成员没有回来,大家都会等


与之相对的是,学酿酒又是极其辛苦的。酒厂车间夏天的温度最高40多度,衣服基本没干过。之前有句老话“养儿不进酒糟坊”,但邱仁洪非但自己进了酒厂,几个月后还给厂里介绍了一个好把式。


好把式是邱仁洪的父亲。邱的父亲在白沙种了一辈子地,是一个老实厚道人。


酒要一滴一滴酿。每天蒸粮、摊粮,重复动作上万次,年轻人的体力还不一定赶得上我们这个岁数的人,邱仁洪的父亲说。


地域不同,相遇不同。就像有人相信条条大路通罗马,有人一生下来就住在罗马。


只是,对于邱仁洪们而言,他们的人生满足感并不比大城市的中产们低。不要那么多,不想那么多,每天反而容易开心。



酿酒业的复兴,让白沙社会在务农之外产生了很多新分工。新分工下,很多人的命运线索可以像邱仁洪一样,沿着学徒-组长(熟练工)-班长-管理层的梯级往上走。


乡土是什么?有人认为乡土是家乡的土地,有人认为是家乡的物产。对于白沙镇很多人而言,乡土是祖辈们赖以谋生的手段在今天依旧可以给他们带来体面的生活。


今天,乡土,本质的指向是希望。



“人力的流失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智力的流失,和热情的减退。”


关于种地这件事的热情


白沙镇的乡土故事,以酿酒车间为圆心,慢慢延展到田野,也带来了农业领域的新分工。


刘秀今年刚满30岁,他的临时办公室,设在永兴镇黄庄村周公坝的一个农家乐里。


现在正是雨季,小雨零落,同事们刚刚抢收完上一季的高粱。


刘秀刚到黄庄的时候,这个原本12户30余人的小生产队,还有4个人住在那里,最年轻的50岁。他最初的工作,一是土地流转,二是组织新的生产力。


周公坝农家乐外的几千亩土地,是刘秀和他同事们工作的地方。



这里西接白沙镇,北接慈云镇,2017年,随着乡村振兴的战略提出,江小白酒业看中了这里成片富硒土地,成立江记农庄种植酿酒所需的糯高梁。规划核心面积5000亩,示范种植面积2万亩,规划辐射种植面积达10万亩。


刘秀是江记农庄的第二名员工,负责农业技术。


沿着白沙镇传统的务农曲线,刘秀的父母曾经获得过体面的生活。别人种水稻,他们种门槛更高的食用菌;别人养猪,他们养梅花鹿,当村里人纷纷外出打工时,他家靠务农也挣了钱。


刘秀也可以继续这样的人生曲线,但曲线的顶点就摆在那。他选择了做一名新农民。


新农民的本质,是通过第二产业带动第一产业,通过“企业+基地+农户”的订单种植合作模式,在人们已经失去了对土地的直接依存关系、年轻人纷纷逃离土地的现实下,重新定义土地在人们心中的价值。


今天,中国农村人口从1995年的8.6亿,下降到了2018年的5.6亿,20多年的时间,有整整3亿人离开农村。


——人力的流失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智力的流失,和热情的减退。


几年下来,江记农庄的这群年轻人开始和农户们产生了有趣的化学反应。


黄真华今年60岁,他在生产队当了多年的会计,是不脱产的干部,也种了30多年的地。前些年,他组织了几十个老农到江记农庄上班,年龄最大的78岁。


这直接让白沙镇多了一种特殊的挣工资的农民阶层。


在刘秀们看来,老人家们干起活来,“体力比我们还好”;在王真华们看来,年轻人有新观念,一开始他们将信将疑,到后来种出来的高粱证明了,“一代还比一代强”。


比如耕种环节。白沙镇的浅丘地形限制了农业机械化发展,适用于北方平原的旋耕机可以做到耕宽20多米,一排排刷过来,而在白沙镇,能做到3米宽就算不错了。


但年轻人们没有放弃,比如他们在网上看到一个玉米播种机,灵光一现改造成了高粱直播机,一试之下,两个人一天能“推”上二三十亩地。


……


中国人从来不畏惧辛劳。作为千年酒镇的白沙,曾经家家户户种高粱,刘秀的爷爷种,黄真华的父亲也种,但几百年来,高粱带给他们的财富是有限的。



而这几年,除了江小白对高粱的需求,来自茅台镇的酒企、四川的酒企也会跑到白沙镇抢购高粱。


每到种植季节,白沙镇的高粱地里,常常能看到20岁出头的年轻人,和六七十岁的老农一起劳动的场面——这是全新的信号



“农民并非城里人的对立面,过去不是,现在也不是。”


尚未定型的希望


江西人唐鹏飞被空降到白沙镇负责江记农庄已经好几年了。


唐鹏飞说,当年第一次到白沙镇,一过高速路收费站,就看到一个大坑。


如今,那个坑已经建成了白沙人心中的解放碑(重庆主城地标)——一座刚刚开业的大型商业中心。


对于本地白沙人而言,他们明显发现说普通话的人越来越多,有外来的酒商,也有到酒厂上班的海归。而白沙镇上一次有如此规模的外地人流入,还是到抗战时期重庆作为陪都的时候。


每天早上七八点,浩浩荡荡的电瓶车从四面八方汇集到酒厂,这是白沙镇一天的苏醒。


下午4点,浩浩荡荡的电瓶车流又从酒厂倾泻而出。园区周边的餐馆、超市、肉铺和菜摊迎来了一波经营高峰,穿着蓝色工装的人们是消费主力。


外来人口的流入和本籍劳动力回归,让白沙镇的社会结构和生活方式产生变化。甚至周边商品房的房价都翻了几倍。


在过去很多年前,白沙镇和中国其他乡镇一样,保持着人口的“不流动性”。靠农业谋生的人是“粘在土地上的”,并不是说乡村人口是固定的,而是说在人与空间的关系上是不流动的,安土重迁,各自保持着孤立与隔膜。


再到后来,随着城镇化进程加速,白沙镇的青年要想实现阶层流动,一是高考二是外出打工,这是白沙普通家庭改变命运的基本办法。


人们背井离乡,去到陌生的城市,为的是改变命运,抑或是给下一代创造更好一点的起点。这是中国人生生不息的力量源泉。


而今天,因为第二产业对第一产业的带动,白沙镇的机会窗口从收窄到打开,而随着第三产业的跟进,许多新的社会分工正在长出来。这意味着这一代白沙人可以在他们的出生地抓住更多改变命运曲线的机会,生活多了一种可能


或许,人们越来越会有同感:对于普通人而言,今天中国机会最密集的区块,并非一二线城市,而是那些生产力要素正在发生重组、在龙头企业或产业所带动下第二三产业融合的地方。


在未来,在中国乡土上会长出怎样的小镇,其实从国外的城镇发展轨迹中可以找到镜像。


就像20世纪上半叶,有一家现代化的巧克力工厂,出现在美国宾夕法尼亚的某个小镇。渐渐地镇上的居民一大半开始在这家公司上班,再到后来,俱乐部、教堂、公园和高尔夫球场等公共设施相继出现,这便是闻名世界“好时小镇”。


而在奥地利的瓦腾斯,因为施华洛世奇的出现,小镇上3000多人有三分一的人是施华洛世奇的员工,其余的人有80%以上从事与水晶相关的第三产业。


再结合中国当下的城镇化进程,一种基于乡村经济的乡村振兴,它应该是一种农工相辅,互利互助的完美结合,而不是去掉乡村之根的无人可以真正回得去的真空和荒芜的乡村。


显然,农民以及小镇居民并不是城里人的对立面,过去不是,现在也不是。


唐鹏飞说,他们正在设计正方形的篮球场,圆形的足球场,要把更多的潮流新鲜玩意弄进来,到时候白沙镇又要热闹一阵子了……


一座酒厂与一座小镇融荣共生,你怎么看这种结合?文末留言等你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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